案例(一)某央企集团公司与某信托公司合同纠纷案

  审理法院: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

  案    号:(2022)京民终404号

  裁判日期:2023年01月19日

  案情简介

  2017年3月1日,保理人与应收账款债权人签订了有追索权保理业务合同(以下称“《保理合同》”),约定将基础交易合同项下7.51亿应收账款转让给保理人,并向应收账款债务人发送转让通知,保理人取得《应收账款债务人确认及承诺函》。应收账款到期后,保理人未获清偿,故将保理申请人、债务人同时诉至法院。

  争议焦点

  1、应收账款债务人应当向保理人支付的应收账款债权及最高限额问题;

  2、应收账款债权人应当承担的回购责任及责任承担方式问题;

  3、应收账款债权人是否应当向保理人支付律师费及财产保全保险费。

  法院裁判

  【一审法院认为】

  关于争议焦点一,应收账款债务人应当向保理人支付的应收账款债权及最高限额问题:

  1、关于应收账款本金。保理合同项下,应收账款债权人将基础交易合同项下7.51亿元应收账款转让给保理人,应收账款到期后,应收账款债务人向保理人清偿应收账款2.26亿元,剩余应收账款本金5.25亿元未支付。

  2、关于迟延利息及违约金。《应收账款债务人确认及承诺函》约定“如应收账款债务人未按期足额支付应付款项,则从违约之日起,除按照基础交易合同约定支付违约金外,应按照该应收账款转让金额之未付余额的万分之五/日按复利方式向保理人支付资金占用利息。由于应收账款债务人违反承诺给保理人造成的其他损失,应收账款债务人负责无条件赔偿。”基础交易合同约定“如应收账款债务人未按合同约定按时付款,每延误一日需按合同总额的万分之一/日向应收账款债权人支付违约金。”现应收账款债务人未按期履行支付应收账款义务,构成违约,保理人要求其支付迟延利息及违约金,具有合同依据,一审法院予以支持。应收账款债务人辩称其应仅在应收账款债权人尚欠本金范围内承担付款义务,与前述合同约定不符,一审法院不予采纳。

  3、关于应收账款债务人所承担债务的限额问题。在有追索权保理业务中,保理人所能得到清偿的最高限额,是以其融资款本息和合同约定的相关费用为限。因此,应收账款债务人所承担债务的最高限额应以应收账款债权人向保理人承担的债务为限,下文详述之。

  关于争议焦点二,应收账款债权人应当承担回购责任的顺位问题:

  关于应收账款债权人承担回购责任的顺位问题。在有追索权的保理中,保理人到期未获清偿后,既可以向应收账款债权人主张权利,也可以向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权利,但无论向谁主张,其权利上限均以合同约定的融资款本息和相关费用为限。保理人同时向应收账款债权人和债务人主张权利的,如果合同约定承担连带责任,则可按合同约定处理,如果合同未作约定,则应按照间接给付的法理,判令应收账款债务人承担第一顺位的还款责任,应收账款债权人承担补充责任。本案中,保理人一并起诉应收账款债权人和应收账款债务人,应收账款债务人应当在最高限额内承担第一顺位的还款责任,应收账款债权人应当承担补充责任。应收账款债务人辩称保理人的第一、二项诉请会导致其重复受偿的意见,一审法院予以采纳,故一审法院通过调整应收账款债务人、应收账款债权人清偿顺位的方式予以解决。

  关于争议焦点三,应收账款债权人是否应当向保理人支付律师费及财产保全保险费:

  《保理合同》约定“受让方为实现债权(包括但不限于要求转让方履行回购义务、要求基础债权债务人或基础债权担保人清偿标的应收账款)而实际发生的一切费用(包括但不限于诉讼费、仲裁费、财产保全费、差旅费、执行费、评估费拍卖费、送达费、公告费、律师费等)均由转让方承担。”因应收账款债权人未按期履行回购义务,保理人为本案诉讼支出了律师费及财产保全保险费,现要求应收账款债权人支付具有合同依据,一审法院予以支持。保理人诉讼请求将该部分费用纳入应收账款债务人所承担债务的限额内,一审法院予以支持。基于前述分析,应收账款债权人对该费用亦应当承担补充责任。

  二审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裁判结果】

  一、应收账款债务人于判决生效之日起七日内向保理人支付应收账款525000000元及迟延利息(以525000000元为基数,按照日0.5‰计算复利,自2019年3月11日起计算至实际支付之日止)、违约金(计算标准为102893.48元/日,自2019年3月11日起计算至实际支付之日止),前述金额最高限额为:应收账款债权人应支付的回购价款481933498.05元、违约金(自2019年3月11日至2021年3月7日的违约金为60845184.89元,自2021年3月8日起以481933498.05元为基数按照日0.5‰的标准计算至实际支付之日止)及实现债权的费用467299.12元之和;

  二、应收账款债权人于判决生效之日起七日内对于判决第一项确定的应收账款债务人所负债务承担补充支付义务;

  三、......

  四、......

  五、......

  六、驳回保理人其他诉讼请求。

  案例(二)某保理公司与某建设公司保理合同纠纷案

  审理法院:上海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

  案    号:(2021)沪03民初562号

  裁判日期:2023年03月21日

  案情简介

  2018年12月18日,保理人与应收账款债权人签订了有追索权保理业务合同(以下称“保理合同”),保理合同约定,应收账款债权人将其对基于基础交易合同项下对债务人享有的54,407,552元应收账款转让给保理人申请融资,保理融资金额为41,445,245.76元,应收账款到期日为2019年6月20日,融资期限以实际放款日为起始日6个月,融资利率12.5%/年。保理合同还约定,若保理人到期未收回应收账款的,应收账款债权人应当回购,逾期回购的,按照逾期金额及逾期天数,按日计算罚息,罚息利率为上述融资利率上浮50%,对于应收账款债权人应付未付的款项,保理人有权根据应付未付金额以及应收账款债权人迟延支付的具体天数,按日0.05%向应收账款债权人计收违约金。应收账款债权人、保理人共同向应收账款债务人出具了《应收账款转让通知书》,并取得应收账款债务人的确权回执。保理人按照保理合同约定足额发放了保理融资款,但应收账款到期后,保理人未获清偿,遂将应收账款债权人、债务人同时诉至法院。

  争议焦点

  1、保理人是否可以同时基于保理合同和基础交易合同主张权利?

  2、应收账款债务人、应收账款债权人的责任认定范围。

  法院裁判

  【法院认为】

  一、关于权利主张方式问题。

  其一,从合同约定角度,涉案保理合同中有关“发生买方信用风险或商业纠纷,导致甲方(保理人)未能按时足额收回应收账款的,甲方有权要求乙方(应收账款债权人)无条件回购其转让的应收账款”的约定蕴含潜在的担保逻辑,即应收账款债权人应对债务人(买方)不能依约清偿应收账款承担担保责任。而对上述约定进行文义解释可探知,保理人因“未能按时足额收回应收账款的”,应收账款债权人应“无条件回购”,即债务人不能清偿应收账款是应收账款债权人承担回购责任的前提,但“无条件回购”又意味着债权人放弃要求保理人优先向债务人求偿的权利,故这种担保责任与无先诉抗辩权的一般保证更为契合。易言之,保理人在不能受偿时,既可向应收账款债务人继续求偿,也可要求相当于一般保证人地位的应收账款债权人无条件回购。其二,从法律规定角度,《民法典》第七百六十六条规定,当事人约定有追索权保理的,保理人可以向应收账款债权人主张返还保理融资款本息或者回购应收账款债权,也可以向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应收账款债权。保理人向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应收账款债权,在扣除保理融资款本息和相关费用后有剩余的,剩余部分应当返还给应收账款债权人。该条规定明确赋予了保理人在有追索权保理业务中对应收账款债权人和债务人分别享有的法定权利。在该种保理合同模式下,保理人的目的并非单纯为了受让应收账款债权获取一定利益,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降低风险以保证收回发放的保理融资款项,保理人不承担应收账款的坏账风险,故保理人实际享有的并非是救济途径的选择权,而是双重救济路径的保障权,但不能获得双重清偿,应向债权人返还超出保理本息及必要费用范围外的部分。本案中,保理人基于保理合同向应收账款债权人主张回购应收账款债权,同时基于基础交易合同向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应收账款债权,于法无悖,本院予以支持。

  二、关于应收账款债务人应承担的责任范围。

  因债务人逾期清偿应收账款,且债务人未就保理人主张的应收账款本金及违约金计算方式提出异议,故保理人有权依据基础交易合同约定,要求债务人承担54,407,552元本金及按照LPR两倍计算相应违约金或逾期费用的责任。但是保理人要求债务人共同清偿案件受理费、诉讼保全费、保全担保费、律师代理费的主张,缺乏事实和法律依据,本院不予支持。

  三、关于应收账款债权人应承担的回购责任范围。

  1、是否应计算罚息及违约金以及何时起算问题。本案中,保理人主张应收账款债权人在融资本金、期内利息、违约金、罚息的范围内承担回购责任。应收账款债权人认为保理人未要求回购,不应计收罚息和违约金,如要计收,利率应予调整,即罚息及违约金应适用民间借贷司法解释相关规定,自合同成立之日至2020年8月19日的部分上限应按照24%计算,自2020年8月20日至10月9日的部分不应超过LPR的四倍(15.4%)。应收账款债权人同意法庭对各项金额进行相应酌减。本院认为,保理合同第8.3条约定“甲方(保理人)有权(但无义务)要求乙方(应收账款债权人)无条件回购其转让的应收账款:(1)发生买方信用风险或商业纠纷,导致甲方未能按时足额收回应收账款的”,可得出保理人在未能按时足额收回应收账款之时,应收账款债权人对应收账款的回购义务即刻成立的结论,罚息及违约金的起算日期应为应收账款债权人应当回购之日计算至实际回购之日止,故应收账款债权人关于不应计收罚息及违约金的抗辩意见无法成立,罚息及违约金应从应收账款债务人未能按时足额清偿款项之日开始计算。

  2、应收账款债权人承担责任范围可否参照《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以下简称《民间借贷规定》)进行调整。保理、融资租赁业务的性质不同于民间借贷,但保理具有融资属性,回购价款中的利息、罚息、违约金和其他费用等属于应收账款债权人的融资成本,为保护金融消费者合法权益,规范和引导市场融资秩序,防范系统性金融风险,在一方当事人提出保理费率较高情况下,本院参照《民间借贷规定》第二十五条、第二十九条、第三十一条的规定进行调整。根据保理人的主张,应收账款债权人承担回购责任的范围为融资本金及融资利息,以及相应违约金、罚息,及律师代理费、诉讼保全担保费、案件受理费、诉讼保全费,其中案件受理费、诉讼保全费按照《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诉讼费用交纳办法〉的通知》处理,其他费用可予支持。

  综上,保理人有权向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应收账款债权,也有权向应收账款债权人主张回购应收账款债权,任一方对保理人的清偿行为,均构成相应债务的消灭,对案涉同一笔债务应以保理融资款本息及相应费用为限,不得获得重复清偿。若应收账款债务人向保理人清偿应收账款后,在扣除保理融资本息和相关费用后有剩余的,保理人应将剩余部分返还给应收账款债权人。

  【裁判结果】

  一、...

  二、应收账款债务人应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偿付保理人应收账款本金54,407,552元及违约金(以本金54,407,552元为基数,自2019年6月21日至2019年8月19日,按照中国人民银行同期同类贷款利率的两倍计算,自2019年8月20日起至实际清偿之日止按照同期全国银行间同业拆借中心公布的贷款市场报价利率的两倍计算);

  三、应收账款债权人应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在保理融资款本金41,445,245.76元、融资利息2,633,499.99元、违约金及罚息(两者合计按照年利率24%,以1,276,250元为基数计算自2019年6月20日起至2020年8月19日止、以42,802,495.75元为基数计算自2019年6月21日起至2020年8月19日止;按照同期全国银行间同业拆借中心公布的贷款市场报价利率的四倍,以1,276,250元为基数计算自2020年8月20日起至实际清偿之日止、以42,802,495.75元为基数计算自2020年8月20日起至实际清偿之日止)、律师代理费192,000元、诉讼保全担保费36,000元范围内承担回购责任;

  四、...

  五、保理人对上述第一、二、三、四项的获偿金额不得超过保理融资款本息和相关费用之和(即第三项判决主文金额);

  驳回保理人其他诉讼请求。

  律师观点

  有追索权保理合同项下,保理人能否同时起诉应收账款债权人与应收账款债务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以下称“《民法典》”)第七百六十六条规定:“当事人约定有追索权保理的,保理人可以向应收账款债权人主张返还保理融资款本息或者回购应收账款债权,也可以向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应收账款债权。保理人向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应收账款债权,在扣除保理融资款本息和相关费用后有剩余的,剩余部分应当返还给应收账款债权人。”《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有关担保制度的解释》(以下称“《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六十六条第2款规定“在有追索权的保理中,保理人以应收账款债权人或者应收账款债务人为被告提起诉讼,人民法院应予受理;保理人一并起诉应收账款债权人和应收账款债务人的,人民法院可以受理。”根据上述法律规定以及司法实践可知,保理人有权同时起诉应收账款债权人与应收账款债务人。此时,为防止发生保理人重复受偿,应收账款债权人与应收账款债务人的清偿顺序为何?以及各自责任应当如何分配?在对上述问题进行分析之前,需要先行了解有追索权保理业务项下的几种不同学说。

  针对有追索权保理业务,学界及实务中存在债权转让说、让与担保说、间接给付说等多种学说。债权转让说主张保理人无需就收回的应收账款与应收账款债权人进行结算,与《民法典》第七百六十六条规定明显不符。

  让与担保说主张,应收账款债权人转让其对应收账款债务人的应收账款债权,用以担保其向保理人负担的保理融资本息及相关费用等债务。部分学者认为,让与担保理论架构下,应收账款债权人承担第一还款责任,应收账款债务人承担补充责任,与实践中保理业务通常以债务人直接还款的履行方式相违背。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高圣平教授在《论民法典上保理交易的担保功能》一文中主张:“依据《民法典担保制度解释》第68条的规定,在主债务届期未获清偿的情形之下,债权人自可径行实现其让与担保权,且不以适用“实现担保物权案件”特别程序为限。在解释上,债权人基于主债务届期未获清偿的事实,当然可以向主债务人主张主债权。如此,债权人实现其权利并无先后顺序之分。有追索权保理交易自应作相同的解释。”即让与担保说项下,保理人向应收账款债权人、应收账款债务人主张权利时无先后顺序之分。

  间接给付说又称新债清偿,即新债清偿旧债,只有新债务履行完毕了,旧债务方归于消灭。有追索权保理业务项下,应收账款债权人负担的归还保理融资本息等债务为旧债务,其将对应收账款债务人的应收账款转让给保理人,应收账款债务人负担的向保理人清偿应收账款的债务为新债务。若应收账款债务人向保理人清偿了应收账款,则债权人负担的归还保理融资本息等债务消灭;若应收账款债务人未足额向保理人清偿完毕应收账款,则保理人还可向应收账款债权人主张保理融资本息等债权。从上述分析可知,间接给付说主张,有追索权保理业务项下,存在先后履行的顺位问题,即应收账款债务人负担对保理人的第一顺位还款责任,应收账款债权人对应收账款债务人不能清偿的部分承担补充责任。但这种补充责任不同于一般保证中的保证人补充责任,应收账款债权人不享有先诉抗辩权,保理人无需先起诉应收账款债务人证明无法受偿的事实,只要融资到期后保理人未收回相应款项,保理人即可起诉应收账款债权人,要求其就应收账款债务人未清偿部分承担补充责任。

  同为有追索权保理业务,上海三中院、北京高院两法院,基于两种不同理论做出的两种不同的裁判结果,具体分析如下:

  上海三中院案例中,法官主张有追索权保理蕴含担保逻辑,似乎持让与担保说,但其主张担保关系为应收账款债权人对债务人不能依约清偿应收账款承担担保责任,与上述让与担保说相互矛盾。上海三中院法官在判决部分并未就应收账款债务人与应收账款债权人之间的履行顺序进行规定,即上海三中院主张应收账款债务人清偿应收账款与应收账款债权人归还保理融资本息等债权无先后顺序之分。北京高院案例中,一审、二审法官均采取了间接给付的观点,并在判决中明确应收账款债务人承担第一顺位还款责任,应收账款债权人对应收账款债务人不能清偿的部分承担补充责任。

  两法院虽持不同学说,但保理人最终可受偿的最高限额一致,即根据保理合同约定,以保理人可自应收账款债权人处受偿的保理融资本息及相关费用为准(若保理合同有明确费用约定,相关费用可包括应收账款债权人逾期回购应收账款/逾期归还保理融资本息产生的违约金、逾期利息、罚息,以及保理人实现债权的费用)。从保理人实质受偿角度来说,保理人实质受偿的金额以及受偿可能性不因两种学说导致明显差异,两种学说对保理人利益无实质性影响。但从应收账款债权人角度来说,因间接给付存在先后履行顺序,应收账款债权人承担类似于无先诉抗辩权的一般保证责任,可待应收账款债务人穷尽全部财产无法清偿的情况下,再承担补充责任,向保理商回购应收账款或清偿保理融资本息,即间接给付说项下,应收账款债权人享有顺序利益。